第38章

  殷祝没有回应唐颂。
  他走到那支箭矢边上,伸出手,用力将它拔了下来,打量片刻,递到赵二面前:“看看,这是你们将军使用的箭头吗?”
  赵二:“是,可俺们没闲到会在上面刻东西,将军肯定也不会。有这功夫,还不如去磨磨刀呢。”
  殷祝挑眉看向唐颂。
  唐颂语塞,最终还是说不出更多怀疑的话来,拱了拱手退回了朝臣的队伍里。
  殷祝转手就把这根箭矢递给了宋千帆。
  “收好,”他说,“等这件事了了,叫人仔细查查,看看是谁在背后挑事。”
  宋千帆:“是。”
  想用一根没射中的箭矢挑拨他跟他干爹的关系,未免也太敷衍了,殷祝心想,要真想让他动摇,起码也得拿出板上钉钉的铁证才行。
  但他觉得,应该不会是祁王。
  祁王现在肯定没有这个闲工夫,他的人要是看到自己,要么第一时间逃跑,要么第一时间冲上来把他乱刀砍死。
  事实也和殷祝的猜想相距不远。
  “陛……陛下,”陈河一瘸一拐地跑回来,半边身子都沾满了血污,“不……不好了!”
  正在和一位大臣讲话的殷祝猛地扭头。
  “出什么事了?你有没有遇到宗策?”
  “没、没有,”陈河被他脸上愠怒的表情吓了一跳,结结巴巴道,“但我碰到了咱们的人,他说将军已经,已经……”
  “说什么,快说!”
  陈河咽了咽唾沫:“说陛下您驾崩了,禅位于祁王,现在祁王已经把将军招降了,马上就要联合宫外驻守的军队,一起来对付您这个冒牌货!”
  话音落下,现场一片死寂。
  赵二突然从原地蹦了起来,一把扯住陈河的衣襟,破口大骂:“狗日的,咱们将军对陛下要多忠心有多忠心,你敢说这种话,不怕天打雷劈吗?”
  说完他还赶紧向殷祝解释:“陛下您可千万别听这王八羔子瞎胡扯,他肯定没找对人,那混蛋一定是被祁王拿金银财宝收买了——对吧?”
  赵二使劲儿晃了晃他,脸色狰狞地威胁。
  陈河本就受了伤,被他这么一勒,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。
  “松手,”殷祝也沉下脸来,但并没有立刻发作,“让他好好说话。”
  赵二停顿了一下,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手。
  “咳咳,小的一开始也觉得,那人是在扯谎,还骂他投靠了叛军,”陈河捂着喉咙咳嗽了两声,双眼通红地看着殷祝,“可是陛下,他快死了啊!他被叛军枪子击中腹部,肠子都流出来了……谁都有可能为了钱财背叛,只有他不可能!”
  “我赶到的时候,他抓着小的的手,就留下了这句遗言,说是,叛军火力太猛,他们伤亡太大,还亲眼看到祁王带着宗将军进了大殿,说要举办什么登基仪式……”
  他颓然跪倒在地:“我们的人不知所踪,祁王的人把我们团团围住,说都是兄弟,只要投降就不杀我们,还能让我们继续跟着将军做事。有人投降了,但也有兄弟不愿相信他们,他们拼死护着我,才把消息带了出来。”
  “如果有可能的话,我也不想相信将军真的,真的……”
  他哽咽着,实在说不出“背叛”两个字。
  赵二不可置信地瞪着他。
  忽然又扭头,看向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殷祝。
  要说赵二和陈河这帮人,对殷祝这个皇帝有多深的感情,肯定是不可能的。他们只是和天下大多数百姓一样,从出生起就在脑海里刻下了“忠君”的思想。
  在他们看来,效忠宗将军,就是效忠陛下。
  可如今宗将军反了,那他们要怎么办?
  “陛下……”
  殷祝避开与赵二的对视,沉默地望着陈河的来处。
  血迹一直从宫道延伸到他的面前,陈河受的伤也不轻。
  以这个时代的医治水平,以后八成会落下残疾。
  如果是为了取信于他的苦肉计,那代价太大了些,区区一介小兵,没经过什么训练,也不会流露出如此真情实感。
  在场的都是聪明人,其中关键自然不止殷祝一人发现。
  早在陈河说到中途,他的身后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谩骂声。
  大臣们怎么也没想到陛下派出去平叛的人居然会反,骂得一个比一个难听,仿佛有一千只鸭子在耳边嘎嘎乱叫,吵得殷祝心烦意乱。
  嘈杂喧闹之中,他甚至听到宋千帆也骂了一声“彼其娘之!”
  所以,他也觉得宗策肯定是反了。
  ……是吗?
  换做他人,殷祝甚至都不用多做任何思考。
  反了就是反了,现在最紧要的是考虑下一步如何翻盘,乾坤未定,谁也不知鹿死谁手。
  可唯独宗策……
  即使事实证据都摆在他的面前,他也不愿意相信。
  饶是他曾经在书里为了让宗策顺理成章地造反,写下了无数铺垫、给出了无数的理由,可这些都不过是虚构,是他寄托在笔下人物身上的一种幻想。
  真实的历史实在太过于残酷。
  对待宗策是,对待那些为了大夏捐躯赴国难的英雄豪杰们是,对待挣扎苟活在这个乱世的芸芸众生,也同样是。
  所以他干爹这样的人,才尤为珍贵,更是被后世拔高到了一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地位,被凡人尊为神明,顶礼膜拜。
  殷祝曾希望过宗策能够走下神坛,当夙愿实现后,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淡幸福生活。
  但祁王做不到。
  他干爹那么聪慧通达的人,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那小白脸身上的问题,还会和他同流合污?
  “陛下!”
  正当殷祝陷入深思时,兵部侍中突然站出来,抱拳道:“眼下情况十万火急,不可硬战,请陛下随臣一同前往洵郡。”
  “朝廷在那里部署了三万人马,易守难攻,陛下乃天下之主,名正言顺,反贼虽一时占据优势,但只要徐徐转圜,收拢人心,定能将祁王等人一网打尽!”
  唐颂琢磨了一番这句话,眼前一亮。
  他也站了出来,洪声道:“陛下,臣以为黄侍中说得有理。”
  宋千帆紧皱眉头,没出声,但也没阻拦。
  因为黄侍中说的不错,如果祁王真的把宗策招降,那新都绝不能再待下去了,唯一的办法,就只有退守洵郡。
  可代价就是,很可能会将大夏彻底撕裂。
  他们好不容易才和北边打赢了一场胜仗,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,就要再一次陷入内乱之中了吗?
  殷祝也清楚这个问题。
  他甚至比宋千帆还多想了一层。
  因为谁也不知道,黄侍中是不是祁王那边的人,就算他不是,这帮朝臣中肯定也不乏有人是。
  若是他真随他们一起去了洵郡,自己会不会被当地势力架空?会不会被奸细与祁王里应外合,偷偷下药毒死?
  “陛下,”黄侍中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,急切道,“快下决断吧!再不走,就来不及了!”
  殷祝注意到,朝臣中有人蠢蠢欲动,似乎是想直接把他强硬带出城。
  他知道,自己必须要做出决断了。
  他弯腰捡起陈河丢在地上的钢刀,刀尖点地,抬首问赵二:“你觉得,朕该不该去洵郡?”
  话一出口,朝臣们顿时瞪圆了眼睛——陛下居然放着满朝文武大员不问,偏偏问这么一个泥腿子小兵!他识字吗?懂兵法吗?读过圣人之言吗?
  但不知为何,暂时没人提出质疑。
  所有人都死死盯着赵二,等待着他的回答。
  从前高高在上的大官老爷们,居然会被自己一句话左右,赵二从没经历过这种事,一时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。
  可他看着陛下漆黑的眼眸,空白一片的大脑什么都没想,脱口而出的只有发自内心的声音:
  “陛下,将军绝对不会背叛!”
  黄侍中怒道:“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梦话,陛下,千万不可听信这种盲流之言,一旦错失良机……”
  “错失良机,又如何?”
  殷祝屈起食指,弹了一下银亮的刀身,把上面沾染的血珠抖落在地。
  “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,”他笑了笑,“愿赌服输,朕认了。”
  “陛下!”
  “不必再说了,”殷祝打断他,“朕说过,朕相信宗策,直到现在也一样。大夏只有一个皇帝,也只会有一个皇都,如果再有人跟朕说退守洵郡的话——杀无赦。”
  现场鸦雀无声。
  殷祝看着咬牙闭嘴的黄侍中,目测了一下对方的身高,命令道:“把衣服脱了。”
  黄侍中:?
  但最后还是脱了。
  寒风中,他抱紧自己,瑟瑟发抖,上下牙齿打颤地问道:“陛下,您这是做什么?”
  “祁王不是要登基?”殷祝换上那身常服,往人群中一站,自觉立刻就变得平平无奇许多,“那朕不去带着人恭贺一下,怎么行呢。”
  “哦,对了,”他笑眯眯地叮嘱周围的大臣们,“到时候诈降的时候,记得装像一点,要口称陛下,顺便拍拍新帝的马屁,朕恕你们无罪。”
  大臣们:“…………”
  *
  “朕就知道,你肯定会弃暗投明。”
  正殿之中,祁王脚步一顿,转身望向身后。
  宗策身披战甲,一袭暗红战袍,高大肃穆的身躯逆光站在殿门前,犹如神兵天将下凡。
  门外还守着数百名前来平叛的精锐士卒,个个眼带杀气,手握钢刀与祁王的部曲对峙。
  宗策孤身进殿,正待上前,但被祁王阻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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