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6章 投降一念起，顿觉天地宽

  “我是洛曼的一粒微尘……”
  ……
  “皇帝万岁。”
  黄金平原腹地，不再泥泞的土地上，洛曼第四军团一位年轻的步兵，洛克，完成他早晨的宣誓。
  他算是一位幸运的老兵，在伤亡率最高的黄金平原战场上，活到了现在，甚至连一次严重点的伤都没受过。
  而当初和他一起从军的同乡塔克，已经在几个月前，埋在城堡前的烂泥地里了。
  连尸首都没找到，只找到枚压弯的名牌。
  这是洛曼军队的标配，用于辨认无法从样貌辨认的阵亡者。
  之前的时候，大家还会认真保存每一枚捡到的名牌，统计，上交。
  后来变得越来越麻木，捡到的名牌也多到数不过来，以至于拿着当筹码，打起牌来。
  战争总会让人变得不正常。
  尤其是本就不正当的战争。
  虽然现在每天还背诵着誓言，已经成为纯粹的肌肉记忆，但面临的现实，让他不得不开始怀疑，是否真的该为帝国和皇帝献出一切。
  在见过太多战场后，他突然意识到，自己似乎被骗了。
  洛曼人并没有从小课本上一直教的那样，比其他人更优秀。
  他们并没有轻而易举地战胜所谓的“低等人种”，反而从有来有回，变得处于劣势。
  洛曼价值观最基础的支点，现在变得站不住脚了。
  而他们发起的战争，也并没有把繁荣，进步与未来，带给尚且处于愚昧之中的国度。
  他们带来的只有死亡与痛苦。
  那如果说战争只是为了报复曾经的背叛者。
  这条理由同样站不住脚。
  首先报复不应该是无差别的，其次，连这些国家是否应该被称为背叛者，也存疑。
  因为一直在异国作战的关系，洛克有机会看到异国的教材，了解异国的历史。
  在异国教材编写的角度下，他们可从不是什么背叛者，反而洛曼帝国从始至终都是那个侵略者。
  洛曼视角下的光荣统治，伟大盛世，在这些被统治的国家历史中，是丧权辱国的屈辱历史。
  所以，他们后来选择与洛曼开战，自然也难说是什么背叛，他们本就从未忠诚，他们要为自己的主权抗争。
  而这些，是洛克从不知道的。
  或者说，绝大多数洛曼人都从不知道的。
  学校里没教过他们，没有渠道能得知这些内容，他们也基本不关心。
  这就引发了另一个问题，从小到大学过的东西里，到底有多少是这种立场先行的内容。
  洛克不敢细想。
  想得越多，“错”得越多。
  不如当个浑浑噩噩的笨蛋，活过一天算是一天。
  现在他最大的理想，就是可以死掉舒服点。这场战争对他而言已经毫无荣誉感。
  最好就是被一枪打穿脑袋，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先死掉，还算有个全尸。
  被炮炸没也行，全尸是留不下了，但应该也没啥感觉。
  至于受重伤，然后在痛苦和绝望中，躺在满是等死病号，连卫生条件都无法保证的临时病房中，死得拖拖拉拉。
  那太恐怖了。
  所有人都宣誓完，到了吃饭时间。
  洛克活到现在，手下已经有三十来人，算是个基层军官。
  不过手底下的人他都记不全了，一开始还是能记住的，后来更换得太频繁了，素质也变得越来越低，放以前新兵训练都通过不了的年轻人，也被推上战场。
  曾经洛克还会为自己手底下的人阵亡内疚，现在也没感觉了。
  这么多年轻人死掉，得有人负责，但无论怎么算，肯定轮不到他来负责。
  作为基层军官，除了军饷稍微高一点，没什么特殊待遇，打饭也和最普通的士兵是一样的。
  洛克看了眼今天的伙食。
  干面包，一杯咖啡，咸的发苦，不知道存贮了多久的肠，还有一些不认识的，胡乱拌在一起的蔬菜。
  要说太差，那说不上，至少比因战争而逃亡的流民吃得好多了。
  但要说多好，对比之前的伙食供给，明显在下降。
  之前还能吃到点新鲜玩意儿，有时还会提供水果和。
  各种小零食是很重要的，气氛压抑，精神紧绷的时候，吃点小零食，能有效缓解。
  上峰从没提过伙食下降的原因，普通士兵们也从没问过，好像这件事就不存在一样。
  不过很多人已经能感觉出，胜利的天平可能早就不倾斜向他们这边了。
  洛克领到伙食，找到自己手下的战士，也没坐位可言，就地凑合着吃。
  吃饭的时候能看出来谁是老兵，谁是刚派到战场上的。
  新人还会在吃饭时唠嗑。
  老兵大多处于一种不像活人的状态，毫无生气可言，就像一块石头，有人踹一脚的话，就往前轱辘几圈，没人踹，那最好也当这块石头不存在。
  几位新兵正低声交谈着，他们可能以为自己在说悄悄话。
  其实由于他们是为数不多的纯新兵，没有其他人出声，安静得很，他们说的内容，都一句一句清晰地传到洛克耳中。
  “我这有个消息，不保真啊，我听说，咱们那好多地方被炸了。”
  “咱们哪？”
  “当然是帝国境内啊，不然还能是哪。”
  “境内？不可能吧。”
  “都说了不保真，但是，”说话声音压得更低了，“好像炸的都是特别关键的地方，军工厂魔能石厂这类的。”
  “你这么一说，好像有可能唉，咱们的弹药和魔能石补给越来越少了，给的原因是补给线被断了，仔细一想，谁断的呢？”
  “所以说啊，我看这场仗……”
  听到这里，洛克突兀地咳嗽两声。
  几名新兵立刻闭上嘴，警惕地抬头看。
  洛克提醒他们，倒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听消极的话，现在前线的大多人都是消极的。
  而是更高一级的军官来了。
  准确来说，是督战的军官。
  一位皮靴锃亮，军装整洁，胸前还戴着精致小金属徽章的军官，出现在这里。
  干净的样子，就不是会出现在交战区的，估计坐着车远远跟在大部队后面。
  说不定还有位专门擦靴子的小仆人。
  洛克扫了眼他胸前的徽章，并不是什么军功章，而是家族徽记。
  显然，是个贵族。
  也应该是个贵族。
  洛克之前听到的声音，都是帝国平民的苦难生活，来自敌人的压迫与索取。
  所以他参军时也是带着无穷愤怒的，对其他国家的愤怒。
  甚至不是哪个具体的国家，就是……其他国家。
  后来他渐渐意识到，尤其是战场上见到的一切让他意识到，压迫帝国平民的，或许有其他国家的关系，但肯定不是主因。
  他也没看到，他看到的是，数不清的贵族骑在他们头上，不去最危险的区域，却领着最大的功劳，享受最好的待遇。
  如果他们自己不工作，那这些待遇是谁提供的呢？
  在意识到这个问题后，洛克脑子里便有了一个曾经不敢有，也不可能有想法。
  帝国干脆毁灭算了。
  别说什么帝国荣誉高于生命的话。
  帝国辉煌时与他关系不大，帝国消亡时责任也不该他来承担。
  然而带着对贵族的敌意，却做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行动。
  洛克目前能做出的唯一反抗，就是选择不敬礼。
  按规定必须向军衔更高的军官敬礼，但他装看不见。
  料想对方也不能怎样，他们是最前线，伤亡率最高的士兵，情绪问题很严重。
  不是特别出格的违规，基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  军官有些尴尬，但还是自顾自地说。
  “为表彰诸位近一个月时间内取得的优秀战果，在此提出嘉奖……”
  所谓的嘉奖，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，一枚奖章，还有根本不确定能不能落实的待遇奖励。
  大多人都没什么兴趣，只有刚来的新兵还会有点激动。
  至于军官口中说的优秀战果。
  他们确实取得了，但过程十分诡异。
  从大概三十多天前开始，突然接到命令，进行全面总攻。
  当时本以为会是一场极为惨烈的硬仗，可过程出乎所有人预料得顺利。
  守军几乎没进行多正式的抵抗，就是炮火洗地加轰炸，炸完就跑。
  不是说这两点不可怕，而是他们大多已经习惯了，属于守军最常见的打法。
  按理说他们发动总攻，怎么也得出现大量的魔鬼战士完成最危险最激进的反击。
  可是并没有，魔鬼出现了，不多，而且战斗意志也不强。
  洛克一度怀疑是其他国家那边没钱雇佣魔鬼了。
  他们很顺利地取得了第一波推进的胜利。
  在此之后，几乎每一次进攻都是这个流程，炸几轮，然后跑。
  简直就像在完成一项日常任务一样，根本没想守，炸一下意思意思得了。
  一直到现在，他们已经几乎拿下全部黄金平原。
  这个从开战就打成绞肉机，没被攻下过的平云，象征意义已经高过实际战略意义了。
  今天应该是彻底拿下平原的日子。
  想到这，洛克突然明白，这位贵族军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。
  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嘉奖，就是来混功劳的。
  敢于到最前线，是因为弄清楚了敌人划水一样的抵抗，确定了没太大危险。
  说不定今天就是最危险的时候。
  洛克在心中暗想。
  他能在死亡率极高的战场，全胳膊全腿地活到现在，除了很高的战术素养，丰富的经验以及谨慎的态度外，还有对于危险的直觉。
  在他看来，敌人没理由如此松懈防守。
  他们应该是优势才对。
  所以更大的可能是，他们在等时机。
  而那个时机，很有可能就是今天。
  终于，军官发表完讲话，时间也差不多，该去领消耗品了。
  因为资源有限，洛曼军队现在都是打一天发一天的消耗。
  领资源时，洛克总是冲在最前面。
  这也许是基层军官为数不多的好处了，可以稍微多拿一点，只是一点。
  然而在来到军需官这里，惊讶地发现，今天的配给，总数严重不足。
  “为什么只有这些魔能石？”
  洛克忍不住问。
  洛曼军队应对轰炸的方式，就是靠防护罩硬顶，而防护罩需要消耗魔能石。
  因此每次领物资时，洛克都是先拿魔能石，再拿弹药。
  可是今天的魔能石，少到他都不忍心多拿。
  “因为我们已经掌握可靠情报，敌人的防守的意志并不坚决，资源短缺，没有实施大规模轰炸的能力，所以，我们将有限的后勤运输力量都用于保证弹药充足上。”
  军需官认真地回答。
  但洛克并不相信这个说法。
  他这时突然意识到，刚才新兵之间闲聊的传闻可能是真的，帝国被炸了，供给供不上了，所以才让他们全面进攻，这是最后的疯狂。
  洛克看了眼远处的平原。
  敌人一直消极防守，就是在等他们资源供应不上的时候，现在时机到了。
  而这片平原，也将会是自己的葬身之处。
  想到这里，洛克苦笑两声，什么都没说，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。
  他只领取了标准量的资源，准备迎接自己命运的降临。
  ……
  半小时后，最后的攻击的开始。
  混乱的战场上，雨水一般的攻击，终于出现的魔鬼大军团，成队掠过的扑翼机，都验证了洛克的猜想。
  也许是运气的缘故，他活了很长时间，活到了距离守军阵地不远处。
  可是已经没有向前的可能了。
  他躲在一个被炸出的坑里，头上是密集覆盖的火力。
  更让他烦躁的是，除了还剩几个的自己手下的兵，那个该死的贵族军官，也躲在坑里发抖。
  这贵族是怎么活下来的？
  洛克并不想与这军官死在一块。
  然而这时，那名军官却掏出他可悲的法杖，对准洛克。
  “距离敌方阵地不远了，冲锋啊！”
  洛克用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着对方。
  可那贵族还在喋喋不休。
  “冲锋！这是命令！你是帝国的战士，你应该为帝国……”
  “砰——”
  洛克的枪响了。
  “终于安静了。”他叹了口气。
  其实并不安静，到处都是爆炸声。
  但洛克还是觉得安静，自开战以来，他终于做了一件自己真的想做的事。
  “有白布吗？”
  他转头问身旁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的兵。
  “啊？”
  “算了。”
  洛克把军官的尸体拽过来。
  “怎么衬衫是个灰的，唉，裤衩是白的，那就这个吧，凑合一下。”
  把军官的裤衩顶在枪上，伸出坑一点。
  然后翻找出身上的所有武器，都一并丢了出去，随后靠在地上。
  舒服了。
  按照洛曼人的价值观，优秀的洛曼人是不允许投降的，哪怕是必死的情况，也应该把生命献给帝国。
  洛克受够这一切了。
  卸下所有武器后，突然感觉一阵轻松。
  而另外几位士兵，看到他的做法后，犹豫了一会儿，也效仿起来，丢掉武器。
  随后几个人，躺在战场之中，看起天上的云彩。
  至于帝国。
  累了，毁灭吧……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