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4章 荆南有变
第274章 荆南有变
秭归以西一百五十里。
吴军乌水哨所,泊湾码头。
得授方面之任的巴东太守阎宇立於高处暗睄,俯瞰大江上下。
近两万大汉將士,水陆並陈,依託这座夺取的吴军粮草转运枢纽,扎下了连绵二十余里的营寨。
楼船將军陈曶、楼船校尉郑绰麾下大小战船数百艘,紧密地停泊在相对平缓的江湾里。
而江湾之畔,沿著狭窄山道分布的营垒,不能望见首尾。
若真是十万大军全线压境,这进兵的队伍,怕是真要首尾难顾,绵延百里不止了。
阎宇走下暗哨,往码头行去。
陈曶、郑绰,以及同样镇守永安多年的郑璞等人,此刻正聚在码头临时清理出来的一小块空地上,这里原是吴军哨所的小校场。
见到阎宇,眾人一一行礼。
永安多年的共事与坚守配合,在场眾人自然而然以资歷最老、处事沉稳的阎宇为核心。
即便是天子近臣龙驤中郎將赵广,此时也得天子之命,全听令於阎宇区区巴东太守。
毫无疑问,天子对阎宇这两千石太守足够信重。
诸將这几日以来,先是在巫县之战尚未了结时便顺流而下,与下游柳隱、法邈所统汉军一併处理了欲逃回秭归报信的吴人。
之后,便是在乌水哨这一段相对平旷之地安营扎寨,让数万已然疲惫不堪的士民暂作休整。
如今,诸將终於全部忙完了手头的活计,聚首一方,於是话题不可避免地谈到了刚发生的巫县之战,以及巫县吴將潘濬、孙韶、孙俊、孙秀等人不一而足的下场。
“潘濬老贼,终是授首了!”
楼船將军陈曶往地上啐了一口,脸上快意毫不掩饰。
楼船校尉郑绰闻得此言,用力將手中一片薄石掷入江中,薄石打了好几个漂后沉入江中。
“陛下圣明!
“此等背主求荣、反戈邀功的无耻之徒,早该千刀万剐!只可惜,让他死得太痛快了些!”
没有嘆恨过荆州之失,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潘濬这廝害死的人或许不能理解如此情绪。
但在场之人都经歷过,嘆恨过,恨得咬牙切齿,如今潘濬落在大汉手中,国讎家恨终於得报一二,但…一刀便让其毙命,著实太便宜他了。
郑绰继续道:
“据天使言,陛下赐其环首刀成全其与孙权君臣之义。
“而那廝接过环首刀,却是抖得一副筛糠模样!
“哼,口口声声『有死而已』,口口声声『一死以谢孙权之恩』,真把刀架到脖子上,却是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!
“若非陛下命安国將他手中刀夺走,只怕他能把那刀攥到天明!”
其人言罢,拳头不由自主握紧。
王累之子王冲则是嗤骂道:
“先帝素有识人之明。
“而这等色厉內荏的小人,当年竟能得先帝信重,托以荆州重任。
“而其人投靠孙权之后,竟是对昔日袍泽倒戈相向,痛下杀手,凡此种种,足说明其人乃豺狼本性,极善偽饰!
“食其禄而叛其主,献其地而屠其民!
“杜都尉、竇司马…多少忠魂埋骨异乡,家眷没为官奴,在吴人手中受尽屈辱!
“我只恨未能亲手斩下此獠头颅,祭奠英灵!
“陛下將其半尸埋於县门,刻碑述其生平,真是便宜他了!
“合该曝尸荒野,传首四方,让天下人都看看,似潘濬这等人却是何等下场!”
阎宇听著眾將之骂,即使心中有万般想法,却无太多波澜显现,只缓缓开口道:
“潘濬伏法,大快军心,亦告慰我大汉烈士忠魂。
“此獠一死,荆州那些曾与他有旧,或尚在观望的士人,也该重新掂量掂量了。”
他顿了顿,旋即將话题引走:
“巫县乃吴贼西陲重镇,潘濬、孙韶、孙俊,皆孙权委以重任之將,沉江铁锥、横江铁索,更是其倚若长城的天险。
“如今一战而克,吴人全国兵力之折损,恐怕近乎两成。
“加之先前西城一战,步騭、诸葛瑾亦为陛下所擒。
“孙权如今,可谓捉襟见肘,內外交困矣。”
眾將纷纷振奋頷首。
阎宇视线望向江南,片刻后將天子手书递给诸將,道出一则眾人並不知晓的消息:
“那位投诚归义的吴將廖式,其人与我大汉廖征北(廖化)同宗,有一弟廖潜。
“如今,廖潜正为零陵都尉,掌零陵一郡兵权。
“零陵还有一人,乃是费长史同族费杨,为零陵功曹,掌一郡人事任免,乃诸多零陵吏员举主。
“二人皆一心向汉,曾秘密联络五溪苗王沙烈,欲与苗王並举武陵、零陵二郡归汉。
“可惜,彼时五溪夷內外交困,又与我大汉使命断绝,於是並未理会二人之请。”
在场眾人,除赵广知道此事外,並没有几人听说过这则消息,此时闻得此言,一时俱是面面相覷,紧接著又是精神大振。
“阎公之意,待我大汉兵临夷陵、江陵之时,荆南的武陵、零陵二郡都会举郡响应?”郑璞是聪明人,瞬间便明白,阎宇究竟为何会在此时將此事托出,又为何敢在此时將此等秘密告知眾人。
这分明是陛下之意!
阎宇先是点头,而后又摇头:
“是又不是。
“荆南一心向汉者多矣,非只廖式、廖潜、费杨等几人。
“已具名为任一方者,便有十余,有为先帝尽节死命的习承业(习珍)之子习温,有同样死命的樊伷族子桂阳兵曹樊安……
“这些义士,在廖潜、费杨、习温眾人主导下暗中联络,时刻准备响应王师。”
郑绰愈发振奋,道:
“大汉养士四百载,纵然离乱数十年,天下人心终究向汉!”
眾人俱是应和。
一旁,郑璞却微微摇头,毅声补充道:
“文约所言甚是。
“然亦不可全然归功於大汉四百年恩养。
“自我大汉北伐以来,陛下北伐关中,克復旧都,伐吴首战,便摧破吴贼,擒俘步騭,如今在大江亦连战连捷,军势日隆。
“反观曹魏、孙权,皆已在天下人眼前显露颓势。
“所以,大汉廓清寰宇在望,混一西东可料,才是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们,如今愿意归义输诚的重要原因。
“而…能於短短一年时间內扭转乾坤,奠定如此大好局面,我大汉陛下之功,可谓盖世。”
眾人无不由衷頷首。
话题很快越引越远。
正当眾人议论之际。
一名身著五溪苗夷服饰的汉子,在两名汉军斥候的引领下,快步来到近前。
其人向著有过一见的赵广行了一个独特的礼节,递上一封书信。
赵广接过,验看封泥。
却见上面正是大汉护苗中郎將马秉的印信。
拆信阅览,赵广脸上很快露出喜色。
巴东太守阎宇思虑片刻,最后问赵广,又是什么好消息。
赵广举信而答:
“是马护苗的亲笔信!
“诸位,前番孙权僭號称帝时,已接受偽吴招抚三载有余的武陵五溪苗夷,行马护苗之策,遣使往贺!
“那孙权大概是觉得五溪苗夷已真心归附,竟真遣张弥、许晏二將持节奉礼至武陵源,要拜夷王沙烈为偽吴的苗王,授以王印。
“听说,这还是孙吴建国后赐下的第一枚藩王之印!”
一眾汉將闻言,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。
楼船將军陈曶不屑地嗤笑一声:
“潘濬那廝,自打反戈以来,便屡屡向孙权建策,主张强力镇压武陵五溪苗夷,以绝后患。
“孙权不为所动,反而用了陆伯言(陆逊)怀柔之策加以安抚。
“如今倒好,竟异想天开,要封王了?!
“真是自不量力!
“苗人岂是健忘之伦?岂会忘了苗王沙摩柯与部族兄弟惨死吴人刀下的血海深仇?!”
赵广扬了扬手中的信纸,压低声音道:
“马护苗信中言道,苗王沙烈已依陛下与大督先前所定方略,暗中分遣得力部眾潜入武陵各县。
“定於二月二,东方苍龙七宿现首之日,共同举事!
“届时,便教吴狗好好领教领教陛下与大督所谋『彭越挠楚』、『三师疲楚』之策,见识见识陛下所授十六言真法!”
赵广朗笑,道:
“若吴人自各地调遣大兵进山围剿,苗人便化整为零,避其锋芒,遁入深山!
“若吴人试图在武陵各县就地募兵,欲各个击破,届时自有我大汉马安南(马忠)出兵予以雷霆镇压!
“诚如是,必令荆南吴人首尾难顾,疲於奔命。”
阎宇面色沉稳,片刻后,开始为诸將分析著更远的局势:
“巫县已下,秭归、夷陵虽尚在吴人之手,然天险已破,我军士气如虹,克此不难。
“唯江陵一城…乃关公所亲筑,三面环江,攻城一方几可谓无尺寸立锥之地,兼之城高池深,可谓天下坚城。
“我大汉纵携胜势兵临城下,面对江陵,恐怕也无可奈何。”
其实阎宇还有一事未言。
大汉积攒了五年的粮草,经过一年多的苦战、消耗,已经支撑不到今年秋收了。
战事若旷日持久,倘若不愿意撤兵的话,便只能“寅吃卯粮”,苦一苦百姓,把税徵到几年后,与吴人赌一赌谁先粮绝了。
但…事情並非没有余地。
阎宇继续道:
“然则…当年关公以偏师绝北道,断曹仁援军粮草,迫其最终弃守江陵。
“如今,我大汉在荆南广布棋子,在武陵施『彭越挠楚』游击之策,使吴人难以集中全力固守江陵坚城。
“只须荆南动盪不息,江陵便有一线胜机。
“而一旦沙烈、习温、廖潜等人搅动荆南,使荆南大乱,孙权必遣交州吕岱之眾北上平乱。
“然而交州之地,孙权统治根基浅薄,全赖武力威慑,人心未附。
“若交州吴兵大举北调,马安南与五溪苗夷寡不敌眾,却可顺沅水进退自如。
“假使交州豪杰起义响应,甚至可合力截击其北上之援,甚至率荆南之眾,直捣交州腹地,使孙权雪上加霜。”
眾人闻言至此,愈发振奋起来。
阎宇最后向眾人补充:
“如今棋局,最关键一环,还需看北面曹魏如何动作。
“若曹魏公卿大臣能看清时机,趁火打劫,南下瓜分孙吴,则孙权这刚刚僭位的皇帝,恐怕立马就要成了天下笑柄,能蜷缩江东苟延残喘已是万幸。
“如是,则鼎立三国,孙吴必成最弱一方,任人宰割而是。”
言即此处没,他顿了顿,语气却是陡然坚定起来:
“不过,不论曹魏如何抉择,我大汉已决意不再与孙权这首鼠两端之徒虚与委蛇。
“所谓联吴抗魏,联小击大,终究过於理想,只因孙权其人,绝不可信,亦不可控。”
眾人皆忿然頷首。
联合曹魏打击孙权,看似与旧日战略相悖,但时移世易,这反而是最现实的选择。
“不论如何,偽魏目前国力仍然最强,只要执政君臣尚有理智,便断不会拒绝这瓜分孙吴、进一步削弱汉吴二国的良机。
“再则,偽魏一年已来,不论对汉对吴,未尝有胜,军丧士颓,但凡能吞食江东片地,便足以让曹魏內部主战派气势渐增。
“而一旦真与大汉併力灭吴,曹魏內部恐怕不少人都会以为,一旦孙权这个最大的不可控因素被消灭,仅仅凭曹魏的体量优势,便可將体量弱小的大汉压垮消灭。”
阎宇对局势的剖析条理清晰,直切要害,一眾核心的大汉將校,在振奋的精神中各自回营。
夕阳欲沉西山之时。
码头下游方向,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桨櫓破水之声。
一艘赤马轻舟如箭般驶入泊湾,舟上一人敏捷地跳上岸,正是討虏校尉柳隱心腹。
“诸位將军!
“下游秭归的周魴、孙奐已遣人逆流而上增援,又或打探消息!
“我家柳討虏与法奉车已有定计,准备將那几千吴人诱入下游兵书峡,聚而歼之!
“廖將军担忧麾下將士出现紕漏而使吴人生疑,故未敢另派心腹前往秭归报信。
“而是顺势让那逆流而来的吴军校尉自行遣人向周魴、孙奐传递所谓求援消息。”
这消息,说不上是坏是好。
最好的情况,自然是周魴、孙奐等吴人只遣少数人马上来打探消息,然后被大汉一网打尽。
最后,大汉水师直接干掉所有吴人眼线杀至秭归城下,让吴人根本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。
这就类似於当年吕蒙白衣渡江,由於吕蒙麾下吴人身覆商贾白衣,蒙蔽了汉军哨所的將士。
所有汉军哨所尽被吴人袭夺,一直到江陵以南彻底失陷,在襄樊与曹魏鏖战的关公都没收到丁点消息。
而最坏的情况,便是周魴、孙奐等秭归守將,在见到大江上大量的吴人浮尸、吴船之后,直接料到了潘濬可能已经败了,於是固守秭归,坚壁清野,欲把大汉兵锋阻止在秭归,使不得前。
如今情况,既不是最好,却也不谈不上最坏。
阎宇听完稟报,沉吟片刻,脸上看不出喜怒,沉声道:
“无妨,既然柳討虏与法奉车已定下计策,便先把这几千吴人先遣部队乾净利落地吃掉!
“之后便直袭秭归,不给吴人一点反应之机!
“传令下去,各营即刻埋锅造饭,让將士们饱餐一顿,抓紧时间休息,养精蓄锐。
“一切行动,静待柳討虏、法奉车信號!”
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。
泊湾內外,山道营垒之间,汉军將士们开始有序用饭,检查刀枪弓弩,鎧甲兜鍪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