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8章 女君

  第568章 女君
  “真厉害……”
  “果然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。”
  当永初元年十一月,
  邓太后在宫中將一些臣子诛杀后,阴间的死鬼们看著一批批下来,还带著死前狼狈的后生,不由得发出惊嘆。
  只是那些后生还有些不服气。
  从“死了竟然真的会变成鬼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后,他们第一时间便叫嚷起要找到今汉的诸位先帝,为自己申诉鸣冤。
  “我要告到和帝那里去!”
  “我要告到世祖那里去!”
  可惜,
  这些先帝都不愿意见他们,而阴司法度森严,也不会让他们隨意胡闹。
  想要了结生前同他人的恩怨?
  先保证自己能从酆都大殿走出来再说吧!
  “……眾先人所言不虚!”
  看著一群呼喊著“以汉之名”,生前企图发起夺权政变,死后也不怎么服气的旧臣,被阴司处置了个乾净,刘肇忽然出声说道。
  旁边的兄弟刘庆就问道,“先人说过的话很多,你指的是哪一句?”
  清河孝王刘庆,一生谨小慎微,遵纪守法,在长子刘祜过继给和帝,並以后者之子的身份继承皇位后,更是紧闭王宫大门,不与外人往来。
  毕竟论说身份,刘庆在刘祜当上皇帝后,著实尷尬——
  前汉虽然也有皇帝无嗣,过继宗室子为储君的事,但哀帝、平帝登上大位之时,他们的生父皆已去世,很多问题可以忽略过去。
  但刘祜成了新帝,他的生父却还存活於世,又该享用什么待遇呢?
  为了不让孩子因此困扰,
  也为了不让已经很有压力的邓太后更加紧张,
  刘庆在返回清河后,便遣散了王宫內的医者。
  很快,
  他就死去了。
  刘肇很是感动,亲自过来迎接兄长的魂魄。
  刘庆的母亲宋贵人也跟隨过来,抚摸著多年未见的孩子说:
  “当年受竇氏磨搓时,我便担心你一病弱幼子,难以承受生活的艰难。”
  “好在鬼神垂怜,让你们兄弟和睦,互为依靠,建立盛世。”
  刘庆听了,便垂泪不已,跟母亲、兄弟拥抱起来。
  后面赶来看望这个儿子的章帝挤不进去,只能尷尬的站在一边。
  不过没人在意他。
  刘庆之后,就像兄弟一样,选择与母亲居住在一起,没有机会章帝用迟来的父爱,为其提前置办好的阴宅。
  眼下,
  听说汉室发生政变的刘庆也匆忙赶来,担心洛阳城中的孤儿寡母出了事情。
  好在邓绥並不软弱,下手也称得上快准狠,將那些製造问题的傢伙统统送了下来。
  “是『开会必须穿甲佩剑』那一句。”
  刘肇哈哈大笑起来。
  他死的比兄弟要早些,对死鬼们流行的乐子话,自然也知道的多些。
  刘庆起初没有反应过来,后面想起那些旧臣死下来的过程,便也跟著发笑。
  而等笑声平息下去后,刘庆抚摸著自己的鬍鬚说:
  “这次周章他们阴谋废立之事被阻止,是很好的事情。”
  “希望之后祜儿与太后母子同心,继续延续大汉的昌盛局面。”
  周章,
  是今汉的大司空。
  在殤帝去世,刘祜上位后,他便与群臣谋划,想要以“平原王刘胜身体已经有所恢復”为理由,令其登位,拨乱反正。
  毕竟前面以大义礼法逼迫邓绥放弃权利的做法,已经失效。
  他们只能动用武力了。
  “唉!”
  “太后临朝,本就是祖制。”
  “当年你年满十四,受竇氏辖制之时,不见他们那样激烈的忠君。”
  “如今刘祜不过十三岁,倒被他们说的一副老成人君之相貌,有超越你的资质了。”
  阳世见到那些奏疏的邓绥被气笑的同时,阴间的和帝他们又何尝没有被气笑呢?
  清流看上去光鲜亮丽,但涉及到了权力,便是连脸皮都不要了,睁著眼睛,说著那些义正言辞的瞎话。
  也不知道书写奏疏时,他们是含泪还是含笑。
  刘肇说,“刘祜是个聪明的孩子,邓绥也是个聪慧的抚养者。”
  “他们之间不会有问题的。”
  刘庆点了点头,不再忧虑人间的事。
  他隨著兄弟一块返回蒿里,又在路上忍不住问他,“竇氏、阴氏,最近不怎么来找你了。”
  竇太后和阴皇后在弄清楚阴间的规矩后,比之生前,性子还要囂张肆意。
  两家因捲入斗爭,跟著一块死下来的子弟也偶尔会跑过去,给刘肇製造些小小的麻烦。
  但近来次数少了许多,两个女人提及刘肇和邓绥时,那讥讽的语气也淡了下去。
  刘肇就说,“邓绥下令召回了被流放的两家子弟,並將之前抄罚的財產还了回去。”
  “她们得了这样的恩惠,自然不好再说风凉话。”
  於是刘庆跟著感慨道,“不计前嫌,给予过去的仇人恩惠,这是仁慈的做法,也有利於安抚臣子之心。”
  政变失败,风波嚇的人人悚然,邓绥自然要想些办法,来抚慰他们。
  如今正是多事之秋,
  这些大臣既有精力,放在担忧烦恼上干什么,不如沉下心干活去!
  “大汉会越来越好的。”
  兄弟二人相视一笑,乘著弱水向蒿里盪去。
  而在阳世,
  整顿了一番朝堂的邓太后,仍旧推行著自己的政策不动摇。
  她先是提拔在家养老多年,至今仍存活於世的王景担任新的大司空,隨后又让张衡带著近些年太学培养出来的格物人才,前往各地修检水利。
  虽然那些灾祸有夸大、人为的嫌疑,但其终究是存在的。
  邓绥不会因为对豪强的恼怒,而任性的將之放置一旁,连累无辜的百姓。
  接到任命的王景垂死病中惊坐起,拍著胸膛哀嘆道:
  “活得久有什么用?”
  “活得久,这当牛做马的日子也会变得更长久啊!”
  他都多大年纪了,怎么还要被迫接任大司空这个职位?
  上一任的血还没有擦乾净呢!
  可惜,
  反抗是没有用的。
  王景心里再怎么抗拒,也只能感恩太后的赏识,然后爬到司空署去发光发热。
  只要能活著离职,就是成功!
  而张衡那边,则没有太大的想法。
  他学了那么多知识,本就是要拿去造福百姓的。
  何况太后此前也召见他,对之透过底细:
  梳理水利,解决水患,
  这对诸夏君子来说,向来是大功一件。
  而有功自然要得到封赏。
  如此一来,
  太后便可以绕开察举制的阻碍,直接以“有功必赏”为理由,提拔太学中的优秀学子,插入朝堂中,以丰满自己的羽翼,削弱那些心有不甘,还想著坐在朝堂反朝堂的傢伙的力量。
  “除此之外,江南之地也需要进一步开发耕耘,用来安置受灾的人口。”
  先帝元兴之时,因有意对世家豪强下手,便下令统计了一番大汉的人口数量。
  最后登记在册的,足有五千三百余万人。
  若算上豪强隱藏的户口,估计也只在六千万左右。
  总的来说,
  对比起大汉朝占据的辽阔土地,还是有些“地广人稀”的。
  因此,
  邓绥思来想去,觉得如今大汉的问题,並不在於人多地少,百姓必须为人佃农部曲,才能维持生计。
  而是在於能不能让百姓享有一处能安心耕耘的土地。
  外面垦荒自然美妙,
  但时不时遭遇一波劫匪,一波查抄非法產业的朝廷官吏,以及素来便有的,偽装成劫匪掠夺路人財產的地方土豪……
  这实在让普通百姓难以接受。
  偏偏,
  这样的情况还是盛世之景,
  若遇到兵灾之年,无法祈求到一方庇护,那百姓的日子,也不会比西海的同胞们好到哪里去。
  那些豪强之所以能够逼迫平民成为自己的部曲,那比起后世佃户还要卑微的存在,便有著这样的缘故。
  离开我的庄园,
  那下场多半不会美妙。
  今汉的野外,
  大一统下的严格管理,
  可不允许百姓像先秦时的野人那样,快乐的生活在郊野之地自给自足。
  赋税、徭役……
  孱弱的百姓挣脱不了,只能忍受著上位者层层累加到自己肩上的重担。
  这是各地豪强会有意放纵天灾蔓延,製造大量流民的原因。
  原本被朝廷登籍造册的百姓流动起来,除了向著附近的庄园匯聚,还能去哪里呢?
  开荒也是需要成本的,
  灾民连活下去都是个问题,又谈何垦荒呢?
  一定程度上,
  豪强们用这样的方式,將一地百姓,与自己紧紧绑在了一起。
  这也是他们有胆量对著邓太后发起衝击,乃至於生出废立天子想法的原因。
  邓绥带入他们位置想了很久,也觉得著实棘手,明白为何先帝那般聪慧,却还要选择暂时忍让,徐徐图之。
  根深蒂固,
  是真的根深蒂固。
  於是,
  思索许久的邓太后,便打算推动江南的开发——
  在明帝派王景修好黄河后,今汉的许多人口,都聚集在关东的广大平原上。
  论说富饶繁华,也只有蜀中、关中之地可以相较一二。
  至於江南,水热也只弱於新夏、中南那边。
  长江的脾气虽比黄河要稳定许多,但下手杀害两岸的孩子之时,也从未有过手软。
  夏季的暴雨一落下,
  长江的水流一涨起,
  无数百姓都要去水下咕嚕咕嚕当鮫人。
  是以江南的开发,如今都称不上发达。
  当今天下又不是先秦,
  楚国人只能窝在楚地,
  也不像新夏,跑到哪里都是爆热大雨,
  百姓能居住更加富饶安稳的中原,为什么又要去江南地受苦呢?
  要知道,
  那来自戎洲的梁国使臣访问中央之国时,就有曾南下欣赏风景,却被江南暑热给晒晕过去的经歷!
  而这样的情况对邓太后来说,却是一件好事。
  江南广大,
  有些地方开发不利,有些地方却是可以的,並且因其后发,还未曾养育出中原那样势力雄壮,目无王法的强大世家。
  比如荆州,比如扬州。
  邓绥有意將受灾之民迁往这些地方,既加强对江南的控制,也通过拆解百姓与土豪间的关係,从而更好的打击后者。
  张衡因此知道自己身负何等重任。
  地方灾祸如此之多,
  江南若能成为千万百姓安居之所,那所造下的福泽,也不知道会有多少。
  他很乐意去试一试,去同江南的天地进行一番爭斗。
  只是,
  当张衡跨过淮水,到达长江以北,较为邻近海边的土地时,
  他高涨的雄心便被骤然而来的狂风骤雨给吹的低矮了些。
  旁边引路的人就说,“这些年从海上吹来的风水总是如此猛烈,比往常要超出许多。”
  “好在鬼神和祖宗庇佑,又有高德道长们提醒,大祸到来之前,许多人都能提前躲到高处去,保住性命。”
  “朝廷之后也会下令,减免赋税徭役,並派人租借耕牛农具,重新耕耘田地……不然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!”
  张衡说道,“我听说海上吹来的风雨,跟太阳的炎热脱不开关係。”
  “如果可以解明二者间的关係,对之进行预测,应该能更好的缓解灾情,造福百姓吧?”
  对方笑著回道,“能预测自然是好的,朝廷的话终归还是信的人多些。”
  高德道长也不是到处都有,每年总有些地方,要么没能及时得到警示,要么便是得到了也不信从,
  一场暴雨之后,村子就散了,人也没剩下几个。
  对於后者,道长们也没有办法。
  他们哪来的身份逼迫一地之人迁移呢?
  也只有朝廷官员能这样做罢了。
  嗯,
  这样一看,
  大汉朝的信义还没有像燕国那样崩溃,上下之间还有著和睦。
  类似的事情若放在燕国,
  甘棠宫的公文才发下去,地方百姓的质疑排斥就跟著来了。
  有些人不说话,也並非因为信任甘棠宫。
  只是心灰意冷,连公文都懒得搭理,也懒得再去浪费自己的感情了。
  张衡没有回话,只看著屋檐之外连成一线,重重砸落於地的雨水,心中估算著江南水利应该如何修建,才能更好更快的舒缓这样的大雨。
  就这样,
  大汉继续踩著时间前行。
  张衡在江南晒得越来越黑,就连口味也慢慢变成了当地人的模样,
  坐镇洛阳的邓绥一边同臣子爭斗,一边处理著繁杂的政务。
  在一次察觉到自己的饮食中有毒物的影子后,邓绥又一次清理了宫廷,並將先帝下放给宦官的权力收回。
  她没有大肆启用邓氏的外戚,臣子中不服女君治理的也有不少,如今宦官也不能信任了,
  肩上的担子便愈发沉重,压的她逐渐失去了年轻的色彩,变得暗淡起来。
  她还没有到老的年纪,但心中却疲惫的不行了。
  可皇帝还不够成熟,
  一些棘手的问题还没有解决,
  她不能放鬆下去,不能让今汉四任先帝所缔造的大好局面,因此而败坏。
  “等社稷再安稳些,再还政给天子吧。”
  邓绥看著面前新呈上来的,有关地方灾情的奏疏,缓缓嘆了口气。
  但这样的好意对逐渐成长起来的天子来说,却不能接受。
  “太后如此嗜权,朕纵有驰骋之心,也只能困於一隅,仰其鼻息!”
  宫殿之中,皇帝刘祜对著自己的乳母王氏,发出这样的悲嘆。
  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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