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0章 慰藉

  闭上眼的瞬间,毕楷脑海中许多事闪现而过。
  他少年时的骄傲,仗剑除邪的意气风发,登临此界的好奇心態,初遇好友的志趣相投……
  这一切都如流水般消逝,最后像冬日的河水,渐渐冰冷,隨即冻结。
  他想起了自己断掉的剑。
  它被掩埋在草原的某个角落,或许墓上的土早已被踏平,或许其上已覆盖了一层冰雪。
  他想起了埋在窝棚不远处的高耀。
  他的尸体该是彻底冰冷了,与这极北之境的土地一样坚硬。
  这样也好,至少这个冬天不会腐朽。
  最后,毕楷想起了自己。
  他的骄傲早就隨著苦痛的磨礪沉淀,由面上的那些桀驁的神彩,化作內心不屈的傲骨。
  武功尽失时,掩埋手足兄弟时,他也將从前的那个自己一同埋葬了。
  此前毕楷始终不能理解,当一个人在武功技艺上达到成熟,甚至接近巔峰,再向前一步应是怎样的天地。
  如今他已经能放下这一切,却发现当他能看到更广阔的天空时,却已经失去了攀援的能力。
  ……
  为恩公演示武学时,毕楷凝滯的气血久违地活动开。
  儘管浑身刺痛,他却从这贯穿周身的热气中隱约找到了从前的自己。
  但那终究是一场短暂的梦,披上冻硬的兽皮,蜷缩著躺在窝棚后,寒意便將他包围。
  这时候,毕楷总觉得自己就要死了。
  他想,或许埋在地里的高耀便如他一样冰冷。
  可是他没死,於是他只能在往事编织的密网中带著疲惫浑噩地睡去。
  失去意识前,毕楷未曾想过自己还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。
  他知道他可能看不到大仇得报的那天,但人生总是充满憾事,虽说他做不成剑仙,不过作为一个剑客,毕楷觉得自己全然够格。
  ……
  曾设想过许多可能,毕楷唯独没料到的事便是一觉醒来伤势全无。
  失去知觉的手臂似是重新从他臂膀上生长了出来,那些终日纠缠他的苦痛也一扫而空。
  呆坐在窝棚中的床铺上,看著门口已经燃尽的篝火,有那么一瞬间毕楷甚至觉得他已经死去,现在变成了魂魄。
  清晨入睡,这疲惫直到傍晚才消解。
  昏暗的树林中隱约能听到大角鹿不耐烦的走动声。
  无人放牧,它们几乎饿了一整天,直到下午才在首领的带领下外出觅食,到天黑时又习惯性地回到树林中休息。
  听著鹿群的声音,毕楷行尸走肉般站起。
  他走出了窝棚,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他一个激灵,仿佛一把將他拽回了人世。
  毕楷这才想起来少了个人,他喊了两声——
  “恩公!
  恩公?”
  那声音中气十足,丝毫不见受伤的跡象,整片树林都因此震动,甚至还惊起了几只休憩的飞鸟。
  呼喊过后,树林依旧寂静,听不到半点人活动时的声响。
  四下扫量一眼,毕楷蹲在篝火前,掏出火镰借著篝火中的余烬升起了火焰。
  昏黑环境中出现一束光,往其中添了几根细树枝,借著火光看了看遗留在雪地上的脚印,毕楷终於確定陈舟早已离开。
  腹內空空,人已十分飢饿,然而此刻的毕楷却丝毫没有做饭的想法。
  坐在篝火旁的板凳上,他將那条废掉的胳膊从兽皮中伸出来。
  在火光的映衬下,这起死回生的臂膀洁白稚嫩的皮肤透著一股温润的红色,每一根手指都像是刚刚长出不久。
  心念一动,手指灵巧地活动,形成了剑指。
  看著失而復得的手,就算毕楷本能地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,还是心潮跌宕,忍不住站了起来。
  隨手抽出一根仍带著火焰的长棍,他飞奔两步,身姿矫健,在空地上施展起剑招——
  “青龙戏水!
  燕子穿林!”
  “仙人指路、鲤鱼跃浪、长蛇摆尾、猛虎扑食、凤凰点头、金豹跳涧……”
  起初他步伐还有些生疏,剑招也略显迟缓,但隨著一式一式使来,毕楷久练多年的身体逐渐恢復了本能,挥舞的长棍便真箇好似利剑一般在黑夜中飞舞。
  那前后顛换、或行或腾、或倒或侧、或转或连环的步伐哪还有半分伤残的影子。
  不仅如此,一番招式演练下来,毕楷只觉从丹田到泥丸、无论是肩背还是肘腕乃至指尖,全都畅快无比。
  呼~
  长吐一口气,毕楷手腕一甩,手中的长棍便飞射出去深深扎进了篝火中。
  双目精芒毕现,直到此刻他才敢肯定,自己的的確確是痊癒了伤势,不仅免去性命之忧,就连武功也尽数恢復了。
  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。
  一觉醒来宛若新生,冷静下来的毕楷坐在凳上不禁开始思考究竟是谁救了他。
  前前后后,数遍来到此方世界见到的人,排除那些怪力乱神的可能,他脑海中便只剩一个人——
  陈舟。
  那个救过他一命的人,那个唯一可能给高耀和他报仇的人,那个他至今仍觉亏欠的人。
  这山岭之间连喘气的生灵都罕见,陈舟到来之前,他与高耀在林中藏匿多日连半个人影都未曾看见。
  如果说这里能有谁能与他有交集,谁可怜他愿意救他一命,那除了陈舟还能是谁?
  至於救下自己的手段毕楷倒是不知。
  他只知道他这个恩公来歷神秘,乃是天纵奇才,生有一身惊奇的筋骨,无论是才学还是见识都远大於他。
  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有手段在一夜之间救下一个伤重不愈的人。
  想到这里毕楷不禁想起了已经去世的高耀,心中泛起一股悲凉之情。
  若早知恩公有这般手段,他就该带著高耀去寻找陈舟,说不定能救下高耀一命。
  现在人已入土,就算是神仙,恐怕也不能起死回生了。
  再细细琢磨,他觉得施展这样的手段需要付出的代价必定也非常人所能承受。
  近乎让死人復生的手段,无论是丹药还是功法都足以令天下人爭抢。
  当年横扫六国的始皇帝,地位乃万万人之上,求仙药而不得,他一个江湖草莽,竟能有此待遇,这一方面使毕楷觉得受宠若惊,另一方面也让他內心矛盾——
  再造之恩形同父母,他本就欠陈舟一条命,这下又该如何偿还?
  恐怕就算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清这恩情吧。
  火光闪烁,一如毕楷的心绪,坐在篝火前,虽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,他內心一时却无法平静了。
  ……
  身体骤然痊癒后,经过短暂的適应期,毕楷便扩大了在山岭间的活动范围。
  从前因为身体不好,他不能按照高耀传下的法子將鹿群更好地驯化,如今身体无恙,无论是放牧还是驯化都有了更充裕的时间。
  他甚至还用小刀削平木棍,一点点搭起了一个单薄的棺材。
  隨后他在高耀墓旁又挖出了一个深坑,將高耀的遗体转移进棺材中,重新埋葬,让其彻底入土为安。
  高耀的新墓旁放著一块足有六十多斤重的长条板石,毕楷打算在石头上凿出高耀名讳,將其製成新墓碑。
  除此之外,毕楷还抽空修缮了一下窝棚,给这个简陋的小屋弄了扇门。
  儘管用树枝编成的门挡不住风,可至少能让屋里稍微暖和些。
  毕楷不知道陈舟什么时候去而復返,他打算收拾好一切后就带著鹿群出发,寻找他的恩公。
  背负著如此沉重的恩情,即使毕楷不知该如何回报,却也愿意以性命相侍。
  江湖儿女恩怨分明,倘若不知恩来自何处,他自是可以逍遥一段时日。
  现在已知被陈舟所救,再守在原地,便是知恩不报,就算陈舟不追究他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。
  ……
  假如陈舟知道毕楷等不到他就要出来找他,非得被气得晕过去——
  整片挑战区域这么大,不知道去向也找不到踪跡的情况下找一个人根本就是大海捞针。
  毕楷带著鹿群出走那不是要找他,是要玩人间蒸发。
  而且鹿群的目標太大了,在高处往下一瞄就能看得到,之前若不是在山脊一带徘徊的大角鹿数量过多行为反常,他也不会顺藤摸瓜找到毕楷。
  也就是他与毕楷认识,换做是其他挑战者,战斗力近乎为0的毕楷估计早就凉透了。
  这还是缩在山林里,一旦离开这片山川来到平原,被捕捉到行踪的毕楷分分钟就得连人带鹿一起被收拾。
  別看他注射再生药剂后恢復了战斗力,在真正强悍的挑战者面前依旧毫无反抗之力。
  ……
  所幸因为担心风雪到来,陈舟回到白哈尔山后根本没敢耽搁,只匆匆休息了一晚,次日便带著长弓和解毒剂上路了。
  保尔腿伤基本癒合,具备捕猎能力,陈舟便將三头锯齿虎都留在了家里,並叮嘱他在山下狩猎或是砍伐木柴时多多留意冬眠动物的巢穴。
  他特意交代,在能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可以探查一下冬眠的是什么动物。
  这並不难,如果洞穴是秋季挖出来的,只要辨別一下洞口的爪痕就能有大致判断。
  躲在空心树干內的动物更容易分辨,有时候甚至能在外面看清它们的皮毛或是露出来的脚掌和尾巴。
  唯有藏在自然形成的山洞內部的动物不好辨別为何物,而且里面还有可能藏有洞鬣狗、洞狮等猛兽。
  对於这种岩石结构的山洞,陈舟著重叮嘱保尔不要贸然进入其中。
  就算冬眠的动物警惕性大大降低,但一旦把它们从沉睡中惊醒,它们的攻击性也是格外强烈的。
  作为手持远程兵器的“恐怖直立猿”,理论上保尔面对除猛獁一类的超级巨兽,无论对付哪种掠食者都有一战之力,然而那只是理论。
  人类理解中的成功狩猎不仅是杀死猎物,而是无伤杀死猎物。
  想做到这一点,必须能做到在力量、速度、兵器或者数量方面的绝对碾压。
  很显然,带著三头锯齿虎的保尔並不具备这种能力,因此为了確保安全,他必须远离危险程度未知的区域,將这些地方交给陈舟处理。
  儘管陈舟的交代像是家长在叮嘱家中的孩童,但他所说的话都基於事实,哪怕不中听也无可辩驳。
  况且保尔向来遵从命令。
  除了在黑森林时他曾经违背命令,硬扛著黑袍人的袭击没出声之外,其他事陈舟还是比较放心的——
  毕竟这里没有斯拉夫人最爱的烈酒。
  而没有酒精的情况下,斯拉夫人还算值得信任。
  ……
  以强行军的速度全力朝著毕楷所在前进。
  除了想要儘快验证自己的想法外,陈舟心里终究还是没底,生怕强效再生注射剂只能治癒身体上的伤势却不能排毒,到时候毕楷身体好了,最后却死於中毒,他可就损失最大化了。
  另一方面,隨著入冬时间越来越久,风雪吞噬一切的可能性也在隨之增加。
  无论是早走一天,还是多走几十公里都能降低被暴雪封困的概率,这种时候,陈舟也就不刻意维持体力,追求可持续性了,只要能走得快,哪怕再累都行。
  近260公里的路程在陈舟如此可怕的速度下迅速缩短,不到三天时间,他便抵达了目的地。
  这一次还没等上山陈舟就看见了成群的大角鹿。
  它们聚集在岩壁下方,有的舔舐岩盐,有的低头吃草,还有正仰起头瞭望警戒的鹿。
  在一头雌鹿背上,刮去长须,只留些许短髯的毕楷照看著鹿群,远远望见他后立即驱鹿赶来。
  临到近前,还没等鹿站稳毕楷便飞身下鹿,噗通一声跪在了陈舟面前。
  陈舟急忙搀扶,毕楷却决计不肯起身,直到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后,毕楷才面色激动地站起。
  他最先询问陈舟,自己伤势恢復是否是陈舟的功劳。
  在孤岛上没少受下位者跪拜,面对一个同辈,甚至还颇令自己敬佩的人做出的恭敬行为,倒使陈舟有些尷尬。
  他知道毕楷伤势一夜间痊癒这事找不到託词,便承认此事,然后迅速取出解毒剂转移话题,问毕楷中的毒是否也解了。
  等毕楷回答完这问题,说不仅伤势痊癒,毒伤也一併治好后,不待他再提及恩情之事陈舟就又转移了话题——
  他取下了背上的长弓,亮出箭囊內的鸦翎羽箭,言说此次前来是为了履行承诺,將高耀的家传宝弓与其合葬。
  死者为大,此事关乎逝世之人,毕楷顿时神色黯然,闭口不言,只是呼哨一声,便牵著大角鹿带领鹿群给陈舟带起路来。
  高耀的新坟搞得有模有样,搬走压在坟头上的“墓碑”,掘开坟墓后便能看到简陋的薄棺材。
  看到被土壤覆盖的拼接棺木,即便陈舟只与高耀有过一面之缘,心中依旧有些伤感。
  华夏人都讲究个落叶归根,这个来自不同时空的“老乡”留在这里,已丧失了回家的可能。
  “你在这山林待得久,应该认得一些好木材,待会带我去,我给高兄做一副好棺材。”
  取下长弓箭囊放在棺材旁,陈舟道。
  “恩公高义,我代高兄谢谢您!”
  毕楷又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。
  这次陈舟没有劝阻,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气。
  不待毕楷带他去找木材,他又看了看搬到一旁的长条石块,见上面仍是用炭笔书写的文字,便把刻碑一事也揽到了自己身上。
  凿刻墓碑除了足够坚实的工具,最重要的就是劲力和耐力,这两方面他比毕楷强得多。
  给高耀更换棺木,让他与弓箭合葬后,也算了却陈舟一桩心事。
  陈舟自问来到此方世界后没欠过任何人情,唯独拿了高耀的弓,算是间接害死高耀,让他心中始终有个疙瘩。
  对他来说,做这些事不仅是履行承诺,尽一份情谊,也是一种自我的慰藉。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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