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84章 主动辞职的记者
第2884章 主动辞职的记者
谢总编暴怒的咆哮仿佛还粘在耳膜上,嗡嗡作响。
乌梅背靠著军垦城街道旁那棵苍老的梧桐树,粗糙的树皮硌著她的脊背,带来一丝迟钝的痛感,反倒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许。
午后的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,在她脚边那堆被撕得粉碎的採访本纸屑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
那堆狼藉的碎片,是她记者生涯潦草的句號,也是某种沉重负担的卸下。
风吹过,几片雪白的纸屑打著旋儿飞起,轻盈得如同某种告別。
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军垦城特有的、混合著草木与阳光乾燥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,带著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。
前途未卜的茫然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,谢总编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还在眼前晃动,但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近乎虚脱后的平静笼罩了她。
那是一种良知终於挣脱枷锁,灵魂不再被扭曲的笔所奴役后的释然,儘管钝痛依旧清晰。
口袋里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是一条新信息提示。
乌梅没有立刻去看,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那条通往叶家小院的安静道路。
院墙內,月季的芬芳似乎还能隱约嗅到。那里坐著两个女人,玉娥和伊凡娜。
她们像沉默的礁石,守护著同一个男人,也守护著一种她刚刚才在惊涛骇浪中触摸到边缘的、名为“无私”的精神高度。
那高度,让她曾经精心构筑的“真相”显得如此卑劣而渺小。
她掏出手机,指尖还带著微微的颤抖。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叶雨泽回復的简讯,简短得没有一丝波澜:
“不是去我家了吗?找我老婆就行,她的公司缺人……”
玉娥的公司?那个优雅沉静、目光温柔似水却又能包容如海的女人……
乌梅的心猛地一缩。去那里,意味著安全、体面,或许还能经常看到那个让她心潮翻涌的身影——叶雨泽。
这念头极具诱惑力,像沙漠旅人眼中的海市蜃楼。
然而,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剎那,伊凡娜那双碧蓝眼眸中的光芒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——
那是一种歷经岁月淬链后,纯粹到近乎神圣的坦荡与无悔。
她追隨他,不是为了靠近,而是为了报答,为了並肩作战,为了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託付!
一股近乎决绝的力量猛地衝散了那点脆弱的诱惑。
不!乌梅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移动、搜索。战士集团……庞大的產业帝国……种业公司……戈壁滩……新能源套种……
当“战士种业公司-荒漠治理与新能源协同项目部”的招聘启事完整地跳出来时,乌梅的心臟几乎要撞出胸膛。
启事里冰冷的字眼像戈壁的风沙一样扑面而来:
“长期驻扎野外基地”、“工作环境艰苦(戈壁、荒漠)”、“需適应极端温差与强风沙”、“结合光伏发电、风能进行节水农业试验”、“具备强健体魄与坚韧意志”……
条件越是苛刻,乌梅眼底的光芒却越是炽热。
她知道,叶雨泽的心血,很大一部分就倾注在这些与风沙抢土地、与乾旱爭粮食的领域。
他经常在那里!那片广袤而严酷的天地,才是他真正的战场!
靠近他?不,她渴望的是走向他战斗的地方,用自己的眼睛,用自己的双手,去理解那“灯塔”光芒所照耀的究竟是什么!
哪怕那意味著风沙扑面、烈日灼烤,意味著远离城市的繁华与安逸。
她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將整个戈壁的辽阔都吸进肺里。
指尖带著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,她拨通了招聘启事上留的电话號码。
——
吉普车咆哮著,捲起漫天黄尘,在望不到边际的灰褐色戈壁滩上顛簸前行。
车窗外,天地被一种单调、粗糲、令人窒息的荒凉所统治。
稀疏的骆驼刺和梭梭草是这片死寂大地上唯一的生命跡象,顽强却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。
远处起伏的沙丘如同凝固的黄色巨浪,一直涌向铅灰色的天际线。
风,是这里永恆的主宰,裹挟著沙砾,永不停歇地撞击著车窗,发出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,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著一切。
乌梅坐在副驾驶,身体隨著吉普车剧烈的顛簸而不断摇晃、撞击著座椅。
她脸色有些苍白,嘴唇因为乾燥而微微起皮,紧紧抓住头顶的扶手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胃里翻江倒海,每一次剧烈的顛簸都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。
出发前那股近乎悲壮的豪情,此刻被这无情的路途和环境的严酷一点点碾磨著。
开车的是项目部一个叫老张的技术员,皮肤黝黑粗糙得像戈壁的砾石,咧著一口被劣质菸草熏得发黄的牙:
“新来的?大学生?记者?”
他瞥了一眼乌梅那与戈壁格格不入的、还带著点书卷气的苍白脸庞和她脚边那个崭新的户外背包:
“嘿,放著城里的福不享,跑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遭罪?图啥?”
“图……学点东西。”
乌梅的声音被顛簸和风沙撕扯得断断续续,目光却倔强地投向窗外那片浩瀚的荒芜。
图什么?那个深埋心底的名字,像一块滚烫的烙铁,灼烧著她。
“学东西?”
老张嗤笑一声,方向盘猛地一打,避开一个深坑,车身剧烈倾斜,乌梅的头“砰”地撞在车窗上,眼冒金星。
“学吃苦?学吃沙子?看吧,待不了三天,保管哭著喊著要回去!”
他嗓门很大,压过风声,“前面拐过去就到『绿洲一號』试验田了,嘖,名儿叫得好听,鸟毛都没几根!”
吉普车猛地衝上一个沙土坡,视野骤然开阔。前方,一片巨大而突兀的景象撞入乌梅的眼帘,让她瞬间忘记了顛簸和头痛,忘记了老张的嘲讽,忘记了所有的不適。
灰黄死寂的戈壁滩上,一大片整齐划一的深蓝色方阵如同从未来降临的巨毯,铺展在天地之间——
那是成千上万块太阳能光伏板,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著冰冷而锐利的光芒,构成一片令人心悸的“蓝海”。
而在这一片“蓝海”的间隙之下,在光伏板投下的斑驳阴影里,竟然顽强地生长著一行行、一片片鲜活的绿色!
那是刚刚抽穗的麦苗,绿得脆弱,却又绿得惊心动魄,像大地在严酷囚笼中奋力伸出的希望之手。
更远处,几台巨大的白色风力发电机缓缓转动著三片修长的桨叶,姿態优雅而沉默,如同守护这片脆弱生机的巨人。
在“蓝海”与绿苗的边缘,几排低矮的白色板房和一顶顶迷彩帐篷组成了简陋的生活区。
这就是战士种业的前沿阵地——一个在风沙和烈日夹缝中,用钢铁、硅片和顽强生命搏斗出来的小小奇蹟。
“看傻了吧?”老张停下车,声音里少了些嘲讽,多了点不易察觉的自豪。
“这就是咱们的『绿洲一號。”
“电是咱自己发的,水是滴灌从几十公里外引来的,每一滴水,每一片叶子,都他妈是钱和命堆出来的!”
车门打开,一股混合著乾燥尘土、植物蒸腾气息和淡淡机油味的热浪猛地扑了进来,呛得乌梅咳嗽了几声。
脚踩在滚烫鬆软的沙土地上,深一脚浅一脚。
正午的戈壁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,像无数烧红的针,刺得裸露的皮肤火辣辣地疼。
空气乾燥得仿佛能吸走肺里所有的水分。风沙立刻热情地拥抱了她,细小的沙砾钻进头髮、耳朵、脖颈,甚至牙齿缝里。
一个皮肤晒得黝黑髮亮、穿著沾满油污工装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,他身材敦实,眼神锐利得像戈壁鹰隼,正是项目负责人赵工。
他扫了一眼乌梅和她那个崭新的背包,眉头习惯性地皱起,语气乾脆利落,带著风沙打磨过的粗糲:
“乌梅?新来的数据记录员?我是赵工。废话少说,来了就是干活!”
“老张,带她去板房放下行李,五分钟!然后去三號光伏区!有几组支架角度需要微调,传感器数据也得校准!今天必须弄完!”
根本没有寒暄,没有適应期,命令如同戈壁的风,不容置疑。
乌梅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自己將要棲身的板房內部是什么样子,就被老张塞了一把沉重的扳手和一套沾著油污的工具带,连拖带拽地拉到了三號光伏区。
爬上近两米高的作业平台,脚下是排列整齐的深蓝色光伏板,在烈日下散发著灼人的热量,空气仿佛都被烤得扭曲了。
脚下的钢板烫得能煎熟鸡蛋。风更大,带著沙粒抽打在脸上,眼睛几乎睁不开。
乌梅笨拙地学著老张的样子,试图用扳手拧动固定支架的螺栓。
巨大的螺栓纹丝不动,沉重的扳手在她手中根本不听使唤。
汗水瞬间就涌了出来,流进眼睛,刺痛难忍。她咬紧牙关,用尽全身力气,手臂酸麻颤抖。
“用腰发力!脚蹬稳!没吃饭啊?”
老张在旁边吼著,自己手上动作飞快,几下就拧鬆了一个。
乌梅憋著一口气,再次发力,扳手猛地一滑,“哐当”一声砸在光伏板的金属边框上,清脆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戈壁上格外刺耳。
她自己也因为用力过猛,一个趔趄,险些从平台上栽下去,幸好死死抓住了旁边的支架,粗糙的金属边缘瞬间在她掌心划开一道血口子。
“嘖!”老张不耐烦地咂了下嘴:
“看著点!弄坏了板子把你卖了都赔不起!”
掌心火辣辣地疼,汗水混著沙尘流进伤口,更是钻心。
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,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,闷热粘腻。脸颊被晒得通红髮烫,嘴唇乾裂。
更让她难堪的是,她能感觉到旁边几个正在作业的工人投来的目光,那目光里有好奇,有漠然,更多的是不信任——
一个细皮嫩肉、连扳手都拿不稳的女人,能在这鬼地方待几天?
就在这时,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。一辆沾满泥点的越野车在光伏阵列边缘停下。
车门打开,一个穿著普通耐磨夹克的身影利落地跳下车,大步朝作业区这边走来。
是叶雨泽!
乌梅的心猛地一跳,几乎要跳出喉咙。她下意识地想躲,想把自己藏起来,藏起自己的狼狈和笨拙。
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滚烫的平台上,动弹不得。
她只能慌乱地低下头,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沙尘,结果抹了一脸脏污,更显狼狈。
叶雨泽似乎並没有注意到平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。
他径直走向赵工,两人立刻凑到一起,低声而快速地交谈起来。
叶雨泽的眉头微锁,专注地听著赵工的匯报,不时伸出手指,指向远处某个光伏阵列的方位,或者风力发电机的位置。
他的动作简洁有力,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。
烈日下,他鬢角已有明显的白髮,额头的皱纹深刻如戈壁的沟壑,但那双眼睛,依旧锐利、沉静,像蕴藏著无穷力量的黑曜石,穿透风沙,精准地落在每一个技术细节上。
他就在那里!离她不过几十米远!风沙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,周围嘈杂的作业声也模糊远去。
乌梅的眼中只剩下那个身影。掌心的刺痛、脸上的灼热、身体的疲惫,仿佛都暂时消失了。
她贪婪地看著,看著他专注的神情,看著他与这片严酷土地浑然一体的姿態。
“喂!发什么呆!”
老张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耳边,“螺栓!赶紧拧!等著叶总亲自上来帮你拧啊?”
乌梅一个激灵,猛地回过神,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。
她慌忙抓起扳手,手忙脚乱地继续和那个顽固的螺栓较劲。瞄了一眼旁边的老张,看清楚他的发力方法,
然后她咬紧牙关,几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,手臂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痉挛颤抖。
“咔噠!”一声轻响,螺栓终於鬆动了一丝!
一股微弱的、带著血腥味的成就感,混合著某种更隱秘的、因那个身影存在而激发的力量,在她疲惫的身体里悄然滋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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