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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

  顾真得了李直的奏报,怒气冲冲地从东市往回赶。
  他原已把刑场都搭建好了,就在东市的亭楼下,今日天气虽阴寒,却正在集日,东市本就繁华,许多庶民百姓都在刑场边瞧热闹。顾真坐在黄罗伞下等着,心底原是很得意的。
  前朝天子又怎样,四百年的宗藩又怎样,还不是要任他摆布?他过去都不知道,原来当皇帝是件如此快意的事情,可以让自己膨胀的仇恨毫无顾忌地宣泄出来而不必担心后果,可以看着别人面对屠刀宰割时瑟瑟发抖的模样,只要想到这些恐惧都来源于自己,自己就会得到一种快感。
  权力果真如一种了不起的春-药。
  可是他没有想到,那一对顾氏夫妇竟如此冥顽不灵!顾真原是想好了许多种法子去折磨他们、侮辱他们,再利用他们将安乐公逼出来,结果却什么也没有用上,空赚了一肚子的气。
  玉堂殿已在望,袁琴一身素净衣衫,正礼貌地等候在殿阶下。
  在他的身边,还立了一个人。
  顾真没有见过这个人,但他一下子在辇上挺直了背脊。
  那人往前走了一步。忽然掸了掸衣襟,朝着顾真的车马径自跪了下来,双手撑在地面,腰身俯伏下去。
  “罪臣顾拾,迎候陛下车驾,祝陛下千秋万岁,长生无极。”
  顾真清楚听见他三叩首的“咚咚”之声,因为顾真没有发话,对方始终伏首于地,没有起身来。
  顾真的目光望向那人身后的袁琴,又收回来,“你说,你是顾拾?安乐公顾拾?”
  “臣是。”
  “朕如何知道你是真的顾拾?”
  “陛下可将安乐公邸的旧人传来,与臣对质。”
  顾真静了半晌,道:“抬起头来。”
  顾拾慢慢地直起身子,目光平视前方。众人一见他的样貌,立时咋舌出声。
  但见一条细细的血线从他的额间流了下来,滑过鬓角上一道长而狰狞的伤疤,平平看去,虽然可怖,更多的却是仓皇与狼狈。
  顾真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以为的劲敌顾拾竟是如此落魄的模样,联系来龙去脉,大约是父母之死对他的打击太大,如此一想,熟悉的得意感终于回到了顾真的身上。
  “贤侄你可算出现了,朕找了你许久。”顾真笑起来,吩咐左右扶他下车,“不过朕来长安之前,就听闻贤侄相貌出众,一表人才,倒真没想到短短数月之间,贤侄就成了这样。”
  他一口一个贤侄,毫不羞愧地将自己那算不清楚的辈分压在了顾拾的头上,顾拾却也只是笑了一笑,“皇叔说笑了,罪臣潦倒至今,还谈何仪表。”
  见他这一笑,顾真怔了一下,当即迈步走上台阶。玉堂殿中的乱象只来得及稍微收拾了一下,两具尸体仍靠墙放着,他看了一眼,又收回了迈入殿中的脚步,皱眉道:“只可惜贤侄来晚一步,不然就能与家人团聚了。”
  “能见到陛下英姿,便不算晚。”顾拾微微一笑。
  顾真疑惑地回过头来,看向这个比自己只小了两岁的“贤侄”,上下左右仔细地打量了一番,除了收放自如的谄媚之外,竟找不到他身上一点悲伤的痕迹。他在心中暗暗奇怪,这个人,竟真是没有心肝的?父母惨死当前,他却只是害怕自己被新帝加害,忙不迭地跑出来表忠,而对着父母的尸首一点动容都没有?
  他再次看向了袁琴。
  袁琴那张寡淡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,但向他微微欠了欠身,示意自己有话要说。顾真顿了顿,复转身往回走,“既然如此,玉堂殿已收拾好了,贤侄就暂且住在这里吧。今日的事,朕也始料未及……李直!”
  李直连忙应声而出。
  “找找那个……那个什么官,”顾真拿手指胡乱点了点,“给剡侯夫妻两个,以藩王之礼,厚葬!”
  李直倒也机灵:“是,奴婢这就去找宗正。”
  顾真看了顾拾一眼,后者却再次跪拜叩头:“罪臣叩谢陛下!罪臣万死,天幸陛下垂怜,开此洪恩……”
  顾真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了,摆了摆手,便径自登车离去。“去宣室殿,朕有事要议。”
  “罪臣恭送陛下。”顾拾慢慢地道。
  帝辇来时辚辚,去时辚辚,轧在扫净了积冰的青石道路上,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滑出道道水痕。几名侍卫从顾拾身边擦了过去,将那两具尸体从殿中抬了出来,而他仍旧没有抬头去看。
  手指抠进了冰凉而泥泞的青砖缝隙里,忽而喀喇一声,指甲断裂,细细的血丝渗进了泥土里。
  “……安乐公?”有人犹疑地唤他。
  他抬起身子,见是一个眉眼俏丽的宫女,正担忧地看着他,“陛下已经走了,您不必再跪着了。”
  他低下头,扶着自己的膝盖,一点点吃力地站了起来。那宫女想来搀扶,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。
  “多谢。”话一出口,才发觉沙哑得可怕。他将五指握紧,攥进了手心。
  “奴婢原是玉堂殿里伺候的,方才中贵人说,我们还要留在这里继续伺候安乐公。”顾拾扫了她一眼,她的脸上立时腾起红晕,却仍大着胆子道,“奴婢名叫石兰,大家都叫我兰儿。”
  这么说来,她也是刚才跪在他的父母身后,看着他的父母惨死的人之一了?顾拾转身往殿中走,淡淡地、似有些疲倦地道:“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。”
  ***
  宣室殿中,沉香袅袅,一君一臣对面而坐。
  顾真显然是坐不住的样子,倾身着急地道:“袁先生你说,顾拾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?”
  袁琴淡淡地道:“臣不知道。”
  顾真被噎住:“不知道?你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?!”
  袁琴道:“陛下还记不记得,当初为何要将安乐公逼出来?”
  顾真一愣,“……是为了利用他……辖制顾氏旧人。”
  “陛下记得就好。”袁琴点了点头。
  顾真又一愣,“你是说……”忽然脑子转了个弯,好似想明白了,“你是说他想做什么根本不重要,朕只需按自己的想法办就可以了?”
  “陛下近来,对顾氏旧人太过严酷了些。”袁琴却另起了一个话头,“国号自然是不能改,只是一下子杀人过多,难免朝中生怨。”
  这话顾真显然并不爱听:“那群顽固的老头子,杀便杀了,你又来劝朕作甚。”
  “是啊,杀都杀了。臣当时以为不妥,如今才发现陛下高瞻远瞩。”
  这一顶高帽戴得顾真颇是舒服,虽然他没有听懂:“你是说?”
  袁琴道:“陛下先下痛手杀了一批顽固派,而后安乐公便乖乖地出来对陛下表忠,陛下只需顺着他的意思给点甜头,天下怀念顾氏的旧人,难道还不都望风响应?帝王之术,杀伐奖惩,陛下运用得如此纯熟,臣可以居闲矣。”
  顾真听了,默然良久,而后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,往凭几上一靠,“不错,就这么办。不过这人迟早该杀,待朝野内外都处理干净了,朕就去泰山封禅,拿他祭旗。”
  “陛下英明。”
  顾真歪着脑袋看着他,“不过袁先生,这世上当真有见了亲人尸首还不流泪的人吗?”
  袁琴想了想,道:“陛下可记得前靖清河献王的故事?”
  “是那个当过太子、又被废了的清河献王?”
  “不错。”袁琴点点头,“清河献王不是嫡出,但是长子,被孝端皇帝立为太子,却受皇后构陷而被废,他的母亲也被皇后害死。清河献王终其一生都不敢在人前提起他的母亲,对皇后和当时的太子、后来的孝诚皇帝永远战战兢兢,谨慎谦卑。”
  顾真叹了口气,“听起来很可怜。不过,他虽然面上如此,心里对皇后想必是怀恨的吧?”
  “这不重要。”袁琴平平淡淡地道,“他怀恨与否,从结果来看,根本就不重要。”
  顾真怔了一怔。
  “有时候,恐惧会压倒一切。”袁琴看向他,“陛下,您要相信,安乐公,他怕您,怕到在亲人尸首面前,连流泪都来不及,就向您山呼万岁了。”
  ***
  大竑文初元年十二月,安乐公顾拾向新帝顾真上陈情表,顾真将其宣颁天下,朝野震动。原本因为改国号而有所迟疑的顾氏旧族,感到大势难以逆转,皆纷纷向新帝表忠。
  在这衮衮世相之中,却有一个对大竑建国有大功之人,悄无声息地投出了一份辞表,请求解甲归田。
  那便是骁骑将军,前南军校尉,柳岑。
  ***
  “啪”地一声,辞表被扔在地上。几名心腹的武将文臣面面相觑,只有袁琴拢着袖子,像个老人一般波澜不惊。
  顾真的表情很不耐烦:“朕入主长安,八方臂助,唯有这个柳岑,真是让朕看不明白。”
  丞相孙望皱着眉头道:“当初陛下所率荆州军所向披靡,我们原没有料到柳岑会与我们作内应,想来他是个趋炎附势的好手吧。”
  “若要趋炎附势,为何眼下该论功行赏了,他却又要解甲告归?”顾真皱眉。
  这就没有人回答了。袁琴抬起眼皮看了看噤若寒蝉的其他人,慢条斯理地道:“陛下可知十月宫乱之时,安乐公是如何逃出宅邸的?”
  “这,”顾真一怔,“全城都乱了,他不就自然逃出来了?”
  袁琴摇了摇头,“看守安乐公邸的主力抽调自柳岑的南军,正是因为柳岑带人去襄助陛下了,所以安乐公逃出来了。”
  顾真的眼神深了几分,“你是说,他帮朕,是为了帮顾拾?”
  袁琴欠了欠身,并不多言。
  “可顾拾如今也向朕臣服了。”顾真慢慢地道,“是你说的,只要顾拾低头,所有旧人就都应该低头了。”
  “但及至目前,仍有一些人首鼠两端还未表态,不是么?”袁琴淡淡地道,“尤其是盘根错节的关东贵族,他们骄纵惯了,又贪生怕死,总怀疑陛下逼迫了安乐公。不得不说,剡侯夫妻两个,给陛下带来了不小的麻烦。”
  顾真想了想,“所以柳岑这是在试探朕的态度。”
  袁琴微微笑了,点了点头。这个少年皇帝虽然残暴而市侩,但无疑是不傻的。
  只是,他聪明得还不够。
  “这也容易。”顾真阴冷地笑了,“传诏下去,朕要摆一场私宴,特意地安抚他一个。请顾拾也过来,再加上几个柳岑的朋友,让他们当面聊一聊,不就什么坎儿都过去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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